2011年5月13日 星期五

記憶的瞬間 - 終身守護

當開始意識到這裡,沒有以前,也不知道以後,只知道睜開眼時,我就在這裡存在著。

那是一個漆黑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黑的,大部分的時間是安靜的,但我晃動我的手腳時,就會聽到小小的水聲。水不是清的,相反的還有點黏、有點稠,當我輕輕滑動,就可以感覺那膠狀的水從我手臂上緩緩地、軟軟地游過去。

這有種時空甬道的感覺,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之前,我必定不是在這樣的地方,在這之後我也不會一直停留在這,但真的仔細思考,我卻想不起所謂的之前,也想不通為何我這麼篤定能不會在這個黑黝黝的地方一直待著;就只是知道而已。

在這裡面沒有時間,就像這簡單的問題我便可以一直思考,不斷地思考,不知道思考多久以後,就換一個問題想,這滿眼的黑暗不困擾我,相反的我相當樂於待在這裡面…

不知為何我並不期待離開,如果可以,我能一直在那幽靜的水裡思考這些大問題們。

水很暖,我眨著眼,感覺濃稠的水從我鼻尖流到眉間;試著張開嘴,沒有任何東西飄出來,不知為何我總期待著張嘴可以吐出透明的泡泡,好像本該如此;但這裡不行,因為我嘴裡也都是水,吐一口水到很多水裡面,似乎不會發生事情,我繼續張開嘴和閉上嘴的活動,實驗著什麼時候會有透明的泡泡出現。

我也在這水裡睡覺,我學會分辨睡覺和醒著的差異,儘管都是一片漆黑,睡著時的水裡卻會有七彩的泡泡,然後我會看到許多的東西動來動去,但所有東西在我醒來時,都一片模糊,究竟真的有夢到還是沒有,我也不知道。


直到那聲巨響前,我都過著非常平淡而愉快的生活──揮舞手腳和等待泡泡,嘗試聽著外面的聲音,然後安心的睡覺。

我無法用天來形容那次的聲音,因為我這裡面沒有日子,更沒有天,但那聲巨響就這樣出現了,在我某次愉快的夢裡頭,那聲音突然的到訪,大到連夢裡頭的泡泡都破了,接著我醒來,發現黑水不停的晃動,應該說,我所在的整個地方都震動了起來。

我第一次在這裡感到不悅,因為發生了預期外,聽起來一點都不安全的事情,而這裡讓我最喜歡的就是安全。

看著被我稱為『牆』的東西不斷震動著,讓我相當地驚慌,我伸出兩隻手,嘗試按住晃動的牆,因為牆不斷地晃,讓膠狀的水也瘋狂地攪動著,在水裡的我因此前所未有的不安穩。

然後我突然驚慌了,不知為何地驚恐了起來,我知道離開這邊的時間還沒有到,但牆彷彿是破了,水滲了出去,我害怕地將自己縮的更小,縮在還有水的區域,但我知道水漸漸少了。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結束,沒有所謂以後的結束,我都還沒離開這裡呢… 但晃動的牆壁讓我明白這事停不下來。

『快停止啊!』我用力地想著,因為我除了這樣,也別無他法,『快停住,不要再讓水流走了。』

然後我看到了光,和黑暗迥異的光在我的世界裡亮了起來,先是一點點,然後大到可以罩住我……



早晨的醫院相較於門診時段,相當地安靜,一陣高跟鞋的喀喀聲從走廊盡頭的醫院入口響起,一名穿著套裝的女子從長廊另一端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她走得相當急,喀喀聲連珠似地響過來,敲碎了一路的安靜。

女子走到走廊這頭,在一個轉角拐了彎,繼續往前走,天花板上懸著咖啡色的牌子,方正的字體標著:急診室。

急診室裡一張張的病床有著圍簾,或開或合,無數人生在這裡開閉幕,但套裝女子沒有停下腳步,逕走過一張張床,直走向角落一個床位旁的一名醫師,醫生低著頭在手上的板子振筆疾書,女子走到身旁才抬起頭來;

「醫生,我是唐霽的姊姊唐韶,請問我妹妹她現在在哪裡?」她急促地說道,嘴唇微顫,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

「唐霽…」值班醫師走向旁邊的櫃檯,翻閱著前一天晚上的紀錄,「她意識清醒,所以轉到普通病房觀察,你可以到九樓的905病房去找她。」

「那… 我妹夫,譚仁齊呢……?」唐韶有些惶恐地問道。

「他… 死了,當場死亡,」醫生看了看紀錄,推了推眼鏡,戴著口罩的他看不出表情,語調卻低了下來,「所以你妹妹平安無事,對了,她的孩子也保住了。」他說完便轉身離開,經過唐韶旁停頓了一下,抬起手像是要拍拍她的肩膀,卻又收回手來,走回急診室去。

唐韶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她緩緩地走向急診室外頭的電梯,直到走到905病房外,她都還是有些茫然,握了握病房的門把,她又縮回手來,轉身靠在門旁邊的牆上,望著有著斑點的天花板。

仁齊死了,霽該怎麼辦呢,她無比憂愁地想著,這對情侶從高中認識,攜手走過許多年,終於在去年秋天結成連理,今年五月聽到他們有孩子…可是現在,現在才十一月…

推開門,床上卻沒有唐霽的身影,唐韶驚慌地將門開到底,一踏進去才看見妹妹站在窗戶旁,看著外頭的天空,今天的天空是蒼茫的灰白色,唐霽清秀的臉孔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消瘦而蒼白,像是一夜間老了十年。

「霽…」唐韶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嘗試說點話引起妹妹的注意,「醫生說,孩子保住了呢。」但窗邊的女子一動也不動,像棵乾枯的白樺。

「小霽…」



站在小巷的巷口,唐韶不禁遲疑地停下腳步,那件事情發生至今已經兩年多,唐霽依然沒有從哀傷中走出來,即使孩子出生也是如此,話始終很少,以至於譚磊,唐霽和仁齊的兒子,已經快兩歲了,話還是講不好。

上次到唐霽家,唐韶只覺得那房子似乎成了哀傷的巢,悲傷有如黴菌般蟄伏在屋子的每個角落,寡言的唐霽則像被菌絲入侵、纏滿,封住口鼻,完全不言不語,總讓一旁的唐韶完全透不過氣來。

整間房子裡只有那間嬰兒房可以讓人喘口氣,小磊儘管說不好話,個性卻像極他的父親,見人就笑,也只有在抱著孩子的時候,唐霽冰封的臉孔才會透出一絲生氣;但唐韶總是不由自主地憂慮著,不知道這家裡的唯一光亮能持續多久。

輕輕按下電鈴的鈕,聽著電鈴的音樂響起,唐韶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希望自己臉上的笑容不要太僵硬,想到小磊給了她一種責任感,為了自己的小外甥,一定要把妹妹從殼裡帶出來。

大門喀啷的一聲開了,唐韶走著樓梯爬上了四樓,這是有點老的小公寓,連電梯都沒有,唐霽家的門開了一條縫,唐韶推開門進去,沒看到唐霽的身影,於是往直接裡面走,她不用脫鞋,因為唐霽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打掃客廳,地面上有明顯可見的一層灰,和淡淡的腳印。

放下手上的袋子,自從有次來注意到唐霽總是吃泡麵和餅乾等不健康的東西後,唐韶便常常帶食物來,她抬頭,注意到嬰兒房的燈亮著,於是她快步向那邊走過去。

房內小磊站在幼兒床的欄杆內,伸出手嘗試抓住上次她吊在天花板上的垂吊,一抓住往下拉就會發出一串清脆的音樂,然後縮回原處,一抬頭看見唐韶來了,便露出燦爛的笑容。

「姨──」小磊口齒不清地呼喚她,一邊還不忘伸手去構頭上的玩具。

「磊磊又長高了喔!」唐韶一邊笑著伸出手去握小磊柔軟的小胖手,一邊轉頭,這才看到唐霽又站在窗邊看天空,「小霽,最近有好些嗎?我這次帶了滷牛肉給妳。」

「嗯。」唐霽應了一聲後又沉默了,屋子裡只剩譚磊的咿呀聲。

「磊磊乖,我去跟媽咪講話喔。」唐韶安撫了一下不停伸出小手抓自己衣服的小磊,向窗邊的唐霽走過去。

窗邊的唐霽看起來更加消瘦了,鎖骨和顴骨清晰可見,和幼兒床裡圓嘟嘟的小磊成了現成的對比,唐韶不禁憂愁地皺眉,「小霽,妳都沒吃飯…」

「昨天我夢到仁齊了,」唐霽置若罔聞,自顧自地開始講話,「他還是一樣帥,站在這裡向著我笑…」

唐韶不禁一陣戰慄,唐霽空洞的笑容讓她不由自主的恐懼,像是妹妹就要被什麼帶走似的,她忍不住伸手扶住唐霽的肩膀,然後又像被電到一樣地瑟縮了一下,手掌心傳來清楚的骨頭觸感,讓她一瞬間以為自己握住了一具骷髏。

「他還向我招手呢,妳說他是不是來接我了?」唐霽的臉上難得出現幸福的笑容,但卻空洞的可怕,一雙杏眼在消瘦的面頰上顯得更大,卻毫無神采。

「不,他一定會希望妳好好的活著的!」唐韶急忙回答,且因為驚慌而提高了聲音,隨即才發現自己聲量過大而閉上了嘴。

「可是我真的看到他…」唐霽一邊說著,突然一軟便倒在地上。

「小霽!」



「磊磊乖,媽咪明天就回來了唷。」唐韶對著睜著圓滾滾大眼的小磊說著,嘗試解釋媽媽不見了這件事。

『她是長期營養不良,和心病。』醫生的話在她心裡響著,心疼和感傷交織成一種濃稠的情緒,唐韶努力擠出來的笑容幾乎又沉回心底的泥淖中,或許自己也被這一屋子的悲傷感染了,像真菌感染一樣。

「所以今天跟姨姨睡好不好?」她抱起小磊,臉貼著他柔嫩的小臉,這顆小太陽像是散發著正面能量,讓她發酸的鼻頭又恢復正常。

「好──」小磊愉快地回答。


夜晚的羽衣籠罩了整個城市,遠處傳來一兩聲微弱的狗吠,卻打不破深海似的城市難得地寂靜,唐韶聽著懷裡孩子穩定的呼吸聲,睜著的雙眼卻一點倦意都沒有,想著醫院的唐霽,不能陪在妹妹旁邊讓唐韶一顆心總懸著,落不下來;懸著的心便像懸著的燈,憂慮則像夜燈旁的飛蛾,揮之不去且越聚越多。

唐韶無聲地嘆氣,輕撫著小磊柔細的頭髮,挪動了下手腳,繼續徒勞無功地嘗試讓自己睡著,卻聽見細小的輕喚:

「爸比──」

是誰?唐韶不禁愣住,卻發現聲音就來自身旁,是小磊?但唐霽從來沒教過他喊爸爸呀,難道自己聽錯了?

「爸比──」

聲音再度出現,這次唐韶非常確定是從小磊口中發出,她輕輕扭開台燈,微弱的燈光下小磊粉嫩的臉上漾著甜蜜的笑意,就像真的在夢中看見了爸爸。

該不會,仁齊真的陪著這孩子?唐韶望著孩子,心中一酸,頰上微涼,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仁齊啊,若你真在天有靈,想必也看顧著小霽吧,唐韶在心底喃喃自語著。


隔天早上,唐韶便抱著小磊趕到醫院,趁著小磊到遊戲區畫圖時,唐韶決定問問唐霽關於昨夜聽到的事;

「小霽,我問妳個問題,妳不要介意喔…」唐韶問的有些心虛,聲音不由自主地放低。

「嗯。」坐在床上的唐霽吊著點滴,氣色比昨天好了些,卻依然像個木頭人。

「就是…」唐韶的聲音更低了,「妳有告訴小磊關於爸爸的事情嗎?」唐韶一邊問著,一邊觀察著唐霽的表情。

「關於仁齊?」好幾個月來,唐霽僵硬的臉上終於出現明顯的表情,似乎有些驚愕,「不,沒有。」她大力地搖搖頭。

「可是…」唐韶猶豫了,該把昨天的事情告訴唐霽嗎?她會不會更加憂鬱?唐韶無力地想著。

「可是什麼?」唐霽似乎詫異於一向直爽的姊姊,今天居然這樣吞吞吐吐。

「可是小磊昨天睡覺在叫爸比,好像在作夢。」一咬牙,唐韶決定全盤托出,悶在心底的問題就像條蟲,不停的搔著癢,讓她渾身不對勁。

「爸比…」唐霽臉色變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妳不要太在意啦,說不定我聽錯了!」唐韶注意到妹妹的表情變化,忍不住一陣慌張,生怕她受到太大的衝擊,又昏了過去。

「每次仁齊靠在我肚子上的時候,他都會跟寶寶說…爸比如何如何的……」唐霽雙眼中盈滿淚水,滾來滾去似乎就要落下,而她所說的話讓一旁的唐韶愣住,停頓在原地,登時不知如何是好。



「磊磊,圖畫好了嗎?」唐韶決定去找小磊,看看醒著的小磊還記不記得昨天的夢。

「好了!」小磊愉快地轉身看她,還不忘展現手上那張成品,小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蠟筆粉末,成了隻小花貓,唐韶不禁失笑,掏出面紙來替他擦。

「小磊昨天睡覺覺有沒有做夢呀?」唐韶趁隙問到,希望突然發問能問出更多端倪,她望著坐在地上的小磊,期望得著一點線索。

「有呀,」小磊像是想到什麼好事情,露出甜甜的笑,拉開了嗓門大聲回答,唐韶連忙伸出一根手指,貼在他的小嘴前。

「噓── 小小聲告訴姨姨好不好?」唐韶連忙說道,同時趕到胸口一緊,砰砰的心跳聲登時清晰可聞,焦急地等著小外甥的回答。

「我夢到爸比唷,爸比在跟小磊玩,」小磊愉快地講著昨天晚上的夢,還很配合地放小了聲音,一邊還揮舞著手上的蠟筆,「我們一起畫圖…」

「真的唷?」唐韶只覺得耳朵裡嗡地一響,心中的疑問充塞著,簡直像要破胸而出,「那我們先去找媽咪,然後你再跟我說你們畫了什麼好不好?」

「好──」小磊放下蠟筆,抓起圖畫紙便握著唐韶的手指,隨她走回走廊另一頭的病房,短短一條路,唐韶只覺得走了極久,小磊說的話像蜜蜂一樣在耳邊繞來繞去,我該跟唐霽說嗎?唐韶頭痛地想著。

走進病房,唐韶立刻注意到唐霽依然掩著臉不知是否仍在哭著,於是彎下腰來跟小磊耳語著,「你在門這邊等著好不好?等等我招手,你就走過來。」小磊乖巧地點點頭,便靠在門後的牆上,唐韶確定他乖乖站好後,就往床邊走去。

「霽,小磊回來了唷。」唐韶輕聲在唐霽耳邊說道,嘗試轉移妹妹的注意力,果然這句話引起唐霽的回應,她立刻用唐韶擱在床邊的毛巾抹了抹臉,抬起頭來,枯瘦的臉龐上淚痕未乾。

還是告訴她吧,而且要讓小磊自己……唐韶在心底作了決定,回頭向小磊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小磊立刻靠過來,擠到唐霽跟唐韶的中間。

「磊磊,我們跟媽咪講你昨天做了什麼夢好不好?」唐韶擠出甜到可以逼出糖來的聲音,哄著小磊,示意他再講一次,一旁的唐霽立刻抬起頭,露出有些驚疑的表情。

「昨天我夢到跟爸比一起畫圖,」小磊不疑有他,愉快地又講一遍,「爸比還跟我講話。」他的話一出,唐霽本來就蒼白的臉,似乎又更白了一點,她忍不住伸手握住小磊的手臂,直到小磊皺起眉頭,唐韶才發現唐霽握的太大力。

「小霽,這樣磊磊會痛!」唐韶連忙嘗試撥掉妹妹的手,卻發現瘦骨徇蹸的唐霽力氣出奇的大,小磊圓滾滾的眼睛蒙上一層薄霧,眼看就要哭了。

「你說,爸比長什麼樣子,」唐霽像是沒聽見唐韶的話,激動地追問著,連聲音都發起抖來,像是被母親激動的模樣嚇著,小磊咬著嘴唇,雙眼泛淚,卻不敢吭聲。

「小霽,這樣他不敢講,妳看他都被妳嚇到了。」唐韶更用力的掰開唐霽的手指,一看她鬆開手,就立刻把嚇壞的小磊拉回身邊,唐霽手上一空,立刻頹然收回手,並捂住臉,唐韶忙著蹲下身來安撫小磊。

「小磊乖,跟姨說,爸比長什麼樣子?」唐韶低聲哄著小磊,試圖讓他再說點話,一邊在心底埋怨著唐霽太過著急,但再一想,又覺得她可憐;小磊摸著手上被抓紅的地方,一邊噘著小嘴,小小聲地繼續講,「爸比高高的,黑黑的,衣服是紅色…」

唐韶注意到床上的唐霽也抬起頭來,像是聽的十分專注,便朝小磊微微一笑,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爸比都會跟小磊說,我是他的寶貝……」接著小磊像是想到什麼,朝唐霽那邊看了過去,囁嚅著,「昨天爸比說,要媽咪照顧自己,要堅強…」小磊停頓了一下,似乎相當疑惑,「堅強是什麼,很硬的意思嗎?」

小磊鬆開抓著唐韶的手,又膽怯地靠近唐霽,「媽咪,妳怎麼又哭了,爸比說他希望妳開心一點…」唐霽愣了愣,便伸手將小磊攬進懷裡,「跟媽咪說,你怎麼認識爸比的好不好?」唐霽柔聲問道。

「小磊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看到爸比,」小磊的眼神突然變的有些遙遠,不像是個兩歲幼兒的神情,「在很大一聲的碰,爸比從很亮的地方走進來,」他笑了起來,就像是想到好事情,「跟我說,要照顧媽咪,然後他給我抱抱,黑色的水裡就不晃了……」

唐霽先是一愣,然後流下淚來,沙啞地向一旁的唐韶說道,「妳知道嗎,那次車禍的時候,就是因為仁齊向我撲過來,用身體護住我和還沒出生的小磊,所以我們才平安無事……」她露出兩年未見的笑容,映著窗外的天光,看起來既哀傷,又前所未有的美麗。



白光裡出現一個人,他黑黑的,高高的,帥帥的,他伸手扶住晃動的黑色牆壁,向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磊磊,你要勇敢地活著,代替我保護媽咪喔。」

白光消失後,水就不再流走,晃動也停了,我繼續安穩地蜷縮著,等待出生的那刻來到,去保護一個叫『媽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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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10日 星期二

沒有遺體的喪禮 – 重影

深冬的清晨,倫敦近郊的墓園瀰漫著霧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草地的青綠色夾雜大理石的灰白,滿是露水的草坪遠處隱約可見一個人影。


一個男子半跪在草地上,絲毫不覺露水正緩緩滲透他的黑色長褲。「漓,這是給妳的。」他捻起一朵白梅,月白色的花瓣同樣點滿了剔透的露珠,「妳說妳喜歡白,而這甜美的氣味讓我想到妳。」他小心翼翼地將花插在土中,一滴晶瑩順著花瓣流到他蒼白、泛著青筋的手背,更像是花朵的眼淚。


他挑起另一朵淡黃色的菊,柔軟而密的花瓣隨著重力方向改變而稍稍舒展。「蓼,這是你的花,你說你討厭這種娘娘腔的東西,但是這片草地只適合花。」再度輕輕將菊枝插在百合的旁邊,「你知道嗎?這花倔強固執的像你。」黃菊無聲地挺立著。


「月見草,你的生日就跟你的花和你的名一樣,在明朗的夏……」

〔這真不是個適合你們離去的日子。或許,沒有任何時間適合離別。〕

插下一朵三色菫,柔弱的花枝左歪右倒,怎樣都無法調對位置,最後只得依在白菊上,「只有這勉強像那明朗淡紫的花瓣,所以我挑了三色菫送你。」

〔送你,送你;送給你,送走你。這柔軟的淡紫像你,對蓼的依賴也像你,你在看著嗎?或者你正依著蓼,在天上笑著。〕


執起最後一束水仙,不同於前幾朵只有著花莖,它有著球根。

男子哭了,悲愴的、哀號般地哭了,那蒼白的手更加顫抖了,將這彷彿驕傲的花小心翼翼地埋根。水仙埋好後他再度發出了受傷野獸似的悲嚎,那聲音消失在廣大的墓園,沒有回音的伴隨就更孤獨了他的嘆息。

「泠語、泠語,妳這只愛著自己的水仙,妳這應當自由,卻連名字都是囹圄的女人。」他捂住臉,然後雙手緩緩滑落,那是張瘦削,和那雙手同樣蒼白的臉,卻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為什麼不能讓我和妳一起走呢。」那翡翠般的綠眼盈滿了透明的淚。「我是那樣地愛妳,自私的、殘忍的水仙……」




一樣是在平日眾人的小屋,只是今日以往輕鬆的氣氛不再。

「你們答應過,不會離開我……」澧匍匐在地,那聲音近乎哀號,平日那驕傲的舉止和淡漠的臉孔此時卻像鏡子破碎,散落一地,讓人反而有種無法抽回手的不忍。

「我們沒有要離開你,只是……」向來脾氣最好,對澧百般忍讓呵護的漓,忍不住走近輕拍前者不斷顫抖的纖細肩膀,「這是個必經的過程。」

澧聞言抬起頭,小屋窗外的月光和屋內飄渺的燭光,在他的淚珠上舞蹈,忽明忽暗的淚珠讓其纖秀的臉孔上像是嵌了碎?,「不,對我來講這都不重要。」

「什麼過程,什麼成長,這都不重要!」他在內心激烈地大喊著,「有什麼能夠比我們這個家庭更珍貴?」他環顧眾人,渴望得到一點贊同。

肩頭一沉,澧轉過蜿蜒著淚水的臉,蓼剛毅的臉孔線條映入眼簾,「你知道嗎?」蓼洌微皺著眉,深黑卻透光的眼睛一如往常,沒有任何欺騙停駐,「我們,本來就不該存在。」

月見草向前走了兩步,停頓在他前面,那雙淡紫色的眼睛一如以往明亮,左手也總是拉著蓼的右手小指,「澧不哭,」澧只覺得頭頂微微一沉,是他的小手搭了上來。「我們不是走了,我們是永遠跟你在一起。」

泠語抱膝坐在窗台上,一雙淡色的眼睛向這邊瞟了瞟,又轉回望著天空。

〔總是這樣冷淡的泠語,就在最後妳也將對我如此淡默?〕那無熱度的眼神像是刀一樣割開澧的心臟,頓時他覺得生無可戀。

「能讓我和你們交換嗎?」他的聲音顫抖著。

〔死了就不用再被這顆總是震戰不已的心折磨了……〕

但聞言眾人只是搖搖頭,或憂傷或冷靜;而窗邊的那株水仙,望著窗戶上自己的倒影,置若罔聞。




自從有記憶以來,這間小房子就在了,自己也始終是個十多歲少年的樣子。有時有人進來,有時有人出去,太早以前的那些人他已經忘了,偶爾他會有種錯覺,好像這小木屋本來不存在,或者是『長大』這個詞在腦海裡飄來盪去。

但這裡很安全,太安全了,以致於他從來不想踏出木屋去看看。

漸漸有些人來了,還定居在木屋裡,澧從來不問這些人怎麼來的、或者從哪裡來的,只是他們來了,他便接待他們。



最早有印象的是月見草;那次是夏天,木屋外面狂風暴雨著,一聲突然的暴雷後,這個嬌小的男孩便出現在房裡了,全身上下溼透,滴滴答答的水在腳下積成了一個小潭。

澧急忙拿出抹布來擦,男孩抬起頭來道謝,滿臉的水分不出是淚還是雨,奇異的淡紫色眼眸裡有著沉重的悲傷,就像窗外不散的雷雨雲。

他伸手接過自己遞過去的乾毛巾和衣物,弄乾爽後的他便在火爐的一角,像隻貓縮成一團,不再出聲。

後來澧將他安置在二樓的1號房,得知他的名字叫做月見草,但不論澧怎麼問他的來處,月見草總是搖頭。



再來是蓼洌,某次秋天舒爽的風裡,他來了,從此定居在木屋,雖然他叫蓼洌,但大家總是稱呼他『蓼』。

有趣的是當他一走進來,月見草突然露出了笑容,從此兩個人像是成了連體怪,除非有人出去了,否則他們在木屋裡總是黏在一起,也因此他的房間並沒有讓澧煩惱,仍是月見草那間。



後來漓也來了,漓來的時候是冬天。大雪紛飛的某天清晨,澧突然聞到一股甜蜜的香氣,打開門張望就看見她站在門外,一片銀白色世界裡的她一身白,周身散發著像是張口可食的甜香。

她也住了進來,澧將她安置在小木屋的三樓。

她接手了房子裡的打掃和伙食工作,總是哼著歌的她就像是快樂的化身,讓木屋過了一個最溫暖的冬天。

四個人的笑語映著橘黃色跳舞的爐火,成了澧最難以忘懷的記憶。



隔年春天,雪融,最寒冷的日子,泠語來了。

她和月見草有著同樣奇特的出現方式──都不是從門進來的。門口櫃檯的澧只覺一陣寒氣撲面而來,抬頭便見她佇立於前,奇異的銀髮直垂至地,冰色的眼睛沒有任何一點感情存留。

被那銀藍色的視線一瞄,澧只覺心被剜走了,從此只要和泠語對上視線,他便魂不守舍一整日。

除了報出名字,她未曾再講出任何一句話,沒有下雪的日子她總坐在窗台向外看;但每逢初雪的日子,就會聽見她的歌聲,婉轉而憂傷,明透如碎冰相擊,非人世所能聞。

澧覺得她必定是那未融完的雪,伴著那錚然的雪水而來,帶著徹骨的寒、美麗而透明,就像傳說中的雪女。

而自己的心亦像那古老的傳說,被這無情的雪女偷走。



一起生活了許久,澧大約歸納出這些房客們的行為,每天總會有一個人在外頭,中間有時會換人出去,但每次只會出去一位。


最常待在外面的是蓼洌,其次是月見草,只是月見草每次出門總是悶悶不樂,回來更是滿臉的淚,總要蓼安慰許久才破涕為笑。

非常偶爾地,泠語會走出木門,一去就是一兩天;回來時則常常縈繞的寒氣。

某次甚至全身結滿了霜,但不論是乾毛巾、暖爐或者熱可可,她一律拒絕,總是默默地窩回窗邊的老位置,任憑一身的寒冷融化成水,在窗台下積成一汪小小的水池。

而甜美的漓只有來的那幾個月常常出門,但某天她哭著回來後,便不曾再出門去。奇怪的是那次她一進門,泠語便出門去了,且也正好是那次,她帶著一身的霜回家,讓澧擦了一小時的地板。


澧一直以為這平靜的生活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儘管他始終得不到泠語的回應,也有機會仰望她的倩影到永遠……

但某次月見草帶著淚回來後,蓼衝出門去,這次他去了非常非常久,而他回來時則帶著讓澧覺得天崩地裂的消息。

「我們的時間到了,」蓼望著房裡的四個人說著,「一切總有個結束。」然後他轉過來看著澧,身黑色的眼睛裡有的,是憐憫。

「對不起。」他悄聲說。

〔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為什麼要對我抱歉呢?〕澧迷惑地直眨眼,第一次覺得橘色的爐火如此刺目。



當澧再度張開眼睛時,卻不是在自己的小木屋,映入雙眼的是一面面粉白的牆,和許多陌生的人。

「你們是誰?」他慌亂張望,尖聲詢問:「我在哪裡?」

「你在醫院。」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回答,隨即轉身離去,扣扣扣的腳步聲讓澧更加驚惶,拼命掙扎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捆在病床上。

「為什麼要綁住我!」澧放聲大叫,卻發現聲音出口後卻變的非常小,看來這間病房的吸音功能完善。

一切看起來有種令人驚慌的既視感,澧不明白為何周遭看來如此熟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再度被打開,突然亮起的燈光讓澧瞇起眼睛。

一個醫生走了進來,在他床邊坐下。「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聽來沒有威脅性。

「澧……」澧瑟縮地報出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乖乖聽話手能不能被鬆開。〕他想著,一直被綁著的雙手似乎一點知覺也沒有。

「水部的澧?」醫生推了推眼鏡,表情似乎有些驚訝,「那你就是林澧了。」

「咦?」澧眨眨眼,對於這個冠上姓氏的名字有些陌生,但就像身邊的醫院一樣,聽起來又有點耳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多年後的澧回想起來只是一場長長的夢,好像有著各種檢查,打不完的針和吃不完的藥物。但他終於稍微了解過去自己躲在小木屋的原因──為了逃避這一切。

「你是個多重人格患者。」有次醫生按著他的肩膀說道。

對於這陌生的專有名詞,澧只是呆了一呆,張開嘴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因為有些痛苦的事情你不願意想起來,所以你創造了不同的人格來承受這些記憶,」醫生耐性地解釋著,帶點咖啡色的眼睛裡有著誠摯。

〔和蓼有點像。〕澧仍然滿心想念著他的木屋。

「例如蓼和月見草。」

熟悉的,魂牽夢縈的名字從陌生的醫生嘴裡講出,難以理解卻像是事實的話語,讓澧全身巨震,他只覺得耳邊嗡地一響,便昏了過去。



當他再度醒來時,終於又回到他的木屋,睜開眼只見漓和月見草憂慮的兩張臉,蓼背對著自己坐在吧台上,泠語則在窗台維持著萬年發呆姿態。

「這邊,是不存在的嗎?」澧不帶希望地問,但他一點都不想聽到回答。

其他幾個人互望一眼,在三雙眼睛的壓迫下,蓼不得不開口:「是的……」



的確每個人都是一段記憶的代表,月見草是被自己的父親強暴後所產生出來的孩子,而蓼據說是用以反抗所有傷害的腳色。

漓是自己深深愛上了學長,並與之交往時產生,多麼可悲的愛情,連戀愛都不敢自己面對,而產生了逃避的人格。

泠語則是當這段不可能的愛情凋落時,將自己冰封起來的靈魂碎片。

澧想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自己建立起了木屋,像在玩木偶戲一般,將所有人世的一切丟給了這些人格。

一旦自己接受了並承認了所有的記憶,這些陪伴許久的,有如家人一般的人格將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自己將勇敢面對所有世界的殘酷,但也將親自體會所有世界的美好。


「不要離開我……」他掩住臉,許久沒有的感情波動像海浪向他湧來,將他吞沒。




倫敦北郊的墓地,澧這場只有一個憑弔者的葬禮走到尾聲,瀰漫的霧氣卻更加濃厚。

「月見草、蓼洌、漓……泠語,我愛你們。」澧輕聲低語。

仰頭望那片白茫茫的天空,雖然看不到什麼卻有種放鬆的感覺,就像是一直扛著珍貴但沉重的珠寶,終於放下來那種可惜卻豁達。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當自己面對了,一切就不再恐怖。〕

「謝謝你們陪我走人生這一段。」握著最後一朵花,是豔紅的玫瑰,「這朵是我的,如今我是林澧。」

男子將玫瑰插在四朵花的前面,像是玫瑰送走了其他的花朵。

「以後不管悲傷或者歡樂,我都將帶著你們的祝福繼續走下去。」林澧轉身離去,那纖瘦的背影看來脆弱,步伐卻如此堅定,伴隨著那腳步,遠遠傳回若有似無的歌聲。

「踏著風我高唱著歸去,撥開雲雨我航向前方,風的歌聲在我耳邊迴盪,你是否聽見……」


倫敦的北郊墓園又回歸了寂靜,五朵形色各異的花仍留在原地,霧淡了又濃、起了又散,這霧看了百年的離合,以後也將繼續觀望,成人生的註解。

這次是一場沒有遺體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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