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3日 星期六

[濯夢秋祭] 依諾之樹

普培總是做著一個夢,夢裡有蓊鬱的樹林,奔跑的動物,和隱藏在葉子間的小徑。他總拿著獵刀追著滿身花點的鹿一路穿行而去,最終又總看見同個景象。

那是棵蒼翠的樹,枝幹往上延伸,鹿不知去向,而當他呆愣時,樹後總轉出個滿身鮮綠衣飾的女孩,瞅著他笑。

不知何時開始,他不再是追殺那鹿,而是跟著鹿跑,那女孩也總是在盡頭的樹旁等待,每當看見那粲然一笑,一股無法取代的寧靜就能撫慰他狂亂的心。

隨著年紀漸長,那夢出現的時間拉長,直到不知何時起,那夢境不曾再出現。




老阿奇總愛看著窗外。

幼時的普培以學校學來的稱呼,字正腔圓地稱他祖父時,老人總皺起滿臉皺紋對著他長嘆,並對著小普培說些他永遠聽不懂的話。

這時,阿某,他的父親就會輕輕走來,拍拍自己的頭,要自己別叫祖父,要叫阿奇。

不知什麼時候,老阿奇不再試著對他說話,只偶爾拿起紙筆,畫些他看不懂的圖畫。裡面有鮮艷的紅色和黑色,有讓他睜圓眼睛的長矛,偶爾出現獵刀。當普培看見獵刀時總會咯咯笑,於是老阿奇不論那次畫了什麼,總是加上把長長獵刀。

又不知什麼時候,老阿奇連畫畫都沒有,只望著窗外,外頭曾經有塊荒地,但也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蓋起了房子。但普培總覺得阿奇的眼睛看透了房子,穿透那厚重的水泥牆,直看到遠處去。

當阿奇老得動不了的時候,疾病悄悄找上老人,讓他更加無法動彈,沉默得不再有一句話。十歲的普培某日興起,想起以往阿奇所畫的獵刀,又想起自己的夢。於是他拿著蠟筆草草畫了把獵刀和那夢中的女孩,一隻歪歪扭扭的鹿和綠色的山林。

儘管那綠色他無法用單色的蠟筆表現,普培仍不無得意地捧著畫走到阿奇面前,展示那張色彩單調的紙張。老阿奇看見圖畫的反應卻很大,老人渾身發顫,口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啊啊聲,最後連普培帶畫紙一同,緊緊摟在懷中。

當阿奇終於鬆開手時,他看見老人的眼角流出黏稠的淚。

再之後沒多久,死亡也找上了阿奇,直到死去老人都不曾再開口。普培對他留下的印象除了那個逆光的影子和那個擁抱外,就剩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阿奇替你取的,是部族的語言,意思是風。」阿某這樣告訴他,普培這才驚覺,那無法與自己溝通的老者,竟曾替自己起了名。

阿奇畢竟是他的阿奇。




踏入都市開始,他覺得時間流動得快極,所有的事都像生出了翅膀一樣,飛速地在身周流轉。普培從一個老闆換到另一個老闆,他們對著他搖頭,表示他不適任。

當換到不知第幾個工作開始,普培終於明白,為何少年時總見阿某鎮日酗酒,在家渾噩地度過每個日夜。他曾經抱怨過、曾經憤怒過,但阿某總只是沉默地望著他,深黑雙眼裡有灰燼的色調。

平地人稱他們為原住民,自己的先祖比那些人來得都早,但那些人破壞曾經的山,將他們從山中逼出來後,又用那一雙雙的眼神繼續追逼著。

「原住民。」他們說,聲音裡有著輕蔑。

每夜每夜,當他終於沉醉於米酒辛辣苦澀的氣味裡時,他都想起那隻在夢中、被他追得奔逃的鹿。

多久不曾夢到那翡翠一樣的夢境?




這日,他起身,踏過滿地雜物與報紙,聽著那宣傳著工作機會與重要人物發言的紙張在腳下發出破碎一樣的聲響。近乎快樂地,他蹂躪腳下的灰黑色紙塊,只有這時候,他才有凌駕於物質之上的滿足感。

錢也是由這些紙張裁成,但他只能凌虐報紙,卻被那一方方或紅或藍的長方紙片勒緊喉嚨掐緊呼吸,想到這裡,普培忍不住又踹了地上與金錢是近親的報紙一腳,這樣也高興。就算自己只是在鞭笞無辜的韁繩,逃避似地不看握繩的人。

這是他找不到工作的第八週,昨夜的酒意還沒醒,他分不清自己領到的資遣費還夠讓自己活過幾天。甩著喀啦作響的鑰匙,感覺掐緊頭頸的宿醉,渾噩之間,他居然想起孩提時的夢境。

那是吾族的記憶吧?真想去看看那片綠意,用自己的雙眼。

於是他踏出門,抓著僅剩的錢,踏上阿某和阿奇都曾指過、自己卻未曾踏上的返鄉路。




錢不多,他還得為未來打算,因此普培從下火車後的路全以自己雙腿代步。一路行去,全都是灰色的痕跡──水泥地、柏油路、水泥建築。

地圖上的路徑模糊不清,而他憑著朦朧的記憶,一路往山中走去。

老家被颱風、被水、被土石流輾壞了,那颱風將你依諾你巴依也帶走,因此我不得不帶著你和阿奇搬下來──曾經他問到為何身為部族的人,身邊卻沒有部族的其他人時,阿某這樣解釋著。

整個族都散了。阿某這樣說。

路很長很遠,但當他走上柏油路也破碎的舊道,普培竟覺得安寧。樹根爬過陳舊的道路,草葉在縫隙間蔓生,蟲類與蜥蜴從他腳邊竄過,坡逐漸地斜,在城裡長大的他只有族民的心沒有族民的身體,他走得氣喘如牛。

但某個聲音在心底呼喚著,他一路快步上行,停不下腳步。

週遭的景物未曾見過卻似曾相識,或許曾經的曾經,他幼時的雙眼曾有過紀錄。於是他奔跑了起來,從僅存的柏油路上踏出,踩上掩埋在草葉裡的泥土。就像夢境中一樣,他狂奔過好長一段路,彷彿前頭有鹿引路。

最後他停了下來,望著眼前的景物。

週遭的景物彷彿熟悉,土色的洪流曾經掩埋眼前的一切,或許雨水又讓它們展露。破敗的草屋和隱約可見的建築物,雜亂無章的垃圾掩埋在土黃色以內,上頭長滿了濃密的草葉,像是自然伸出雙手擁抱這一切。

小心翼翼踏過,仍舊有什麼呼喚著,在更深的山裡面。

走過曾經屬於部族的土地,寥落的檳榔樹生著,訴說此處曾有人居,普培繼續往裡走著,一步快過一步。

直到身周是大片的樹林,他看見那呼喚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棵傾倒的樹,巨大的、曾經參天的枝椏現在撫觸於地,乾枯的枝幹貼著泥土,龐大的根系曝露在土地之上,就像美麗的母親倒下。隱隱約約,在它週遭有聽不見的聲音歌唱,就算聽不見,普培也感覺出那是不曾斷絕的輓歌。

為眼前的巨樹,為週遭的山林。

他頹然跌下,趴跪在樹旁,為樹而哭像是為母親而悲泣。

哭著哭著,他倚著樹睡去。

那夜他再次夢到那綠衣的女孩,這回她躺臥於地,臉頰有著死亡的蒼白,滿頭的綠法深深陷入地面,雙手張開擁抱滿是裂痕的土地,而自己也同樣睡臥在那寬容的、卻失去溫度的懷抱裡。




參考資料:
鄒族語 
普培-風  poe'pe
阿奇-祖父 ak’i
阿某-父親 amo
依諾-母親 ino
巴依-祖母 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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