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4日 星期六

聖尼古拉斯的助手


每個孩子都值得一場夢,這足夠璀璨的夢會照亮他們一生的暗處。
--約翰˙奧森˙魯伯特



魯伯特家族從許久許久以前就抱著一個秘密。這個家族的成員極多,遍及世界各地,而他們所不曾告訴外人,一代一代偷偷傳下的,是這個家族,或說這個世界所最希望知道的真相。

他們深信,他們肩上背負的是整個世界的夢想。


「魯道夫˙李˙魯伯特,我們家族一直以來,都是聖誕老人的助手喔。」強納森拿著收涎玩具,滿臉認真地看著剛長牙的兒子說道。

「阿嗚。」還不太會說話的兒子煞有介事地回應。

「不要告訴媽媽,她不會相信你的。」

「阿嗯。」魯道夫小朋友拉過爸爸的大手,決定用手指代替收涎玩具。

「唉唷!」

父子的溫馨對談在爸爸的哀叫與兩四顆牙印中作結。


從孩提時代,強納森就知道那些東西,姓魯伯特的人們都看得見,他們都知道那會在聖誕假期的時候出現,是聖尼古拉斯的信物,那也許是顆小小的石頭,透出乳白的光芒,也或許是鮮嫩的槲寄生枝子,更常是顆銀色鈴鐺。聖誕夜被聖誕老人邀去的孩子們將它玩得叮噹作響,當聖誕節慶結束的時刻,那顆神秘的禮物也會消失無蹤,直到隔年孩子們再次將它拿在手中。

在很小很小,強納森連話都說不好的時候,他也曾收到聖誕老人的邀請函。如今,每到了聖誕假期,成年的他也被分配到各種任務,大至加入散佈鈴鐺、禮物,小至收集來自小仙子們的資訊,記錄孩子們一年言行作為配送禮物的參考……這是魯伯特家人驕傲的義務

魯伯特家族的人通常不會對配偶隱藏這個秘密,也有紀錄是魯伯特家伴侶加入任務的例子,而且不在少數。在認識另一伴以先,強納森也曾幻想過,也許自己能跟配偶一起搭上聖誕列車,到處配送禮物,或者趕搭聖誕老人的列車(當聖尼古拉斯提出這個點子時,家族長老興奮地昏了過去),到處發送鈴鐺等……

而當強納森發現了他心愛的女子,而且認定這黑髮黑眼的神祕東方美女作為此生伴侶時,他更興奮了,東方,神秘的中國,也許他可以認識認識東方的神獸,看看傳說中的土地公、關公之類的。

也許可以認識下年獸,中國新年據說盛大並不亞於他們的聖誕節,不知道年獸需不需要魯伯特家族的協助。

中西合璧,多好啊!

只是從交往起,強納森隱約就覺得有點憂慮,但他天生強烈的樂觀主宰了一切,直到結婚後,他終於理解到,夢想歸夢想,配偶能不能接受又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他的愛,他的婕,他的親親老婆,怎麼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絕緣體質呢?


「婕,妳看,這是我跟妳說過的馴鹿。」強納森深情款款地拉著李婕,當時剛成為他女友三個月的未來老婆,來到魯伯特家族的專用馬廄。

「你給我看布偶做什麼?」他心愛的老婆預備役對著那幾匹毛皮水滑,鼻子有如紅寶石般璀璨的聖誕馴鹿視而不見。

「那……那是我們魯伯特家族專用的魔法馴鹿呀。」強納森覺得背上滑下了冷汗。

「不就是幾隻靠在牆邊的布偶?」婕歪過頭,認真專注到有些清冷的黑眸子瞧得強納森心底都有點發虛,看到李婕要往馴鹿走去,強納森連忙拉住親愛的她,將女子撈進懷中。

「嗳,跟妳開玩笑的,婕,別生氣,我們去吃聖誕蛋糕吧。」強納森吻了吻婕因雪而冰冷的額,將她拉離馬廄,回望那幾隻魔法馴鹿,聖誕馴鹿們都露出了惶然、甚至有些恐懼的神情。

強納森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後來強納森問了再問,才明白李婕從來都沒收過聖尼古拉斯先生的銀色鈴鐺,沒接過屬於聖誕的邀請,更別說曾經相信過聖誕老人。

「莫非泰國沒有聖誕節的習俗?」強納森滿心同情地問當時仍是他女朋友的婕。

「台灣!」李婕滿臉的殺氣讓強納森倒退三步。

「呃,對,太灣。」強納森艱難地發出那遙遠小島的名字。

「老娘的聖誕節早在我三歲時,我爹頂著滿臉歪掉的刮鬍泡和一身廉價脫線的聖誕老人紅衣出現在我面前,還把刮鬍泡抹到我臉上和我共享的那瞬間消失了。」李婕說得咬牙切齒。

「唉……婕,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情。」強納森為女友的童年感到悲傷。

但魯伯特家族的人向來長情,絕緣體質阻擋不了聖誕老人助手家族男子的愛情,與家族父母長老深談過後,念完醫學院、拿到醫師執照的熱情男子,決定追逐所愛來到東方小島,順便拯救整個小島上孩子的夢想……呃,或者代替聖尼古拉斯宣傳一下聖誕節。

「親愛的兒子,如果有那麼個島嶼居然可憐到不知道聖誕節的美好,那麼身為魯伯特家族的你便身負重任。」

「好的,父親,我這就去了。」臨上飛機前,強納森˙魯伯特深覺自己肩負重任。


但這樣的重擔實在不容易,強納森發覺這是個非常神奇的小島,島上的這群東方人們什麼都相信,也什麼都不相信。他們崇拜自己的東方眾神,卻又同時慶祝聖誕節,過完西方新年又過中國年,同時又慶祝著西方與日本的情人節,到了夏日還順便吃吃盂蘭盆節的食物,接著又是中國的鬼月……甚至感恩節、萬鬼節對他們都沒什麼障礙。

但他們就是過節而已,沒有人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

「那只是商人的節慶而已,親愛的,你被傳說洗腦得太嚴重了。」婕同情而忍耐的表情讓強納森幾乎淚流滿面。

他錯了,什麼都比不上自己親愛老婆的銅牆鐵壁。

**
每到了故鄉落雪的時刻,便是準備開始散發鈴鐺的日子,但在這南方島國,雪只出現在一兩座山峰峰頂,其餘的便是……唉,寒流來襲的時候真是衛生紙如雪花飛、病人如雪片一樣多的時節。

強納森的診所橫掃了整個里診所的生意,試想,生病時想看到的是巷口從小看到大都看膩、看到你就罵就念的老先生,還是滿面笑容的金髮帥哥。想也知道是後者,於是魯伯特診所外總是塞滿了人,忙得強納森連門都踏不出去,更別說發鈴鐺或者其他信物。

逼不得已,強納森只好趁家長舉頭看電視、低頭滑手機的瞬間,翻手變出小鈴鐺,遞到眼前流著鼻涕的十歲小女生手中。

「帶著這顆鈴鐺,晚上聖誕列車就會來接妳。」強納森說道,這個小女孩很乖巧,上列車應該不成問題。

「叔叔,那是電影,聖誕老人是騙人的。」小女孩的表情跟他心愛的婕一模一樣,而她的視線直接穿透了強納森手中的銀鈴,「而且,鈴鐺在哪裡?」

強納森怔住,這才明白,這個島上的人們早在更早之前便忘記了夢想。直到小女孩走出診間,他才隱隱恍然,是了,他們從來都沒相信過聖誕老人,也許也從來沒有做過夢。

所以他們從來都看不到鈴鐺。

剛巧上了幼稚園的兒子哭兮巴拉地回來,跟他說幼稚園同學告訴他世界上沒有聖誕老人。

「小梅說,你們都騙我~~爸爸哪有騙人,明明就有聖誕老公公。」小名魯道夫的兒子這下子真的把小鼻子哭成了馴鹿紅鼻。

「對,爸爸不會騙你的。」強納森心疼萬分,抱著兒子,決定從此在島上掀起一場革命。

找回夢想的革命。

父子兩人用了好幾個周末合力用聖誕圈、花市買來的槲寄生、各種綵帶彩燈把診所裝飾得美輪美奐。而在聖誕節前一周,強納森還帶上兒子,去看『聖誕列車』的卡通電影。

「雖然他們的火車有點假,我們也沒有聖誕小精靈,但聖誕列車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強納森對兒子解釋,還挨了鄰座太太一個白眼。

在聖誕夜睡前,他取出自己所珍藏,最大、音色也最美麗的銀色鈴鐺,交在兒子手中。

「兒子,晚上聖誕列車就會來接你了,要記得外套雪衣都要穿上,然後鈴鐺記得帶回家。玩得開心!」

「好的!爸爸。」

「唉唷,婕,我只是告訴魯道夫在這裡上車,不不不,我沒有要他在陽台吹風的意思!!」

但強納森的親密父子對話選錯地點,真不該在陽台的,被妻子鞭數十,驅之內室的魯伯特先生記取了慘痛的教訓。而隔日,忘了穿上外套就興奮地跟尼古拉斯爺爺去送禮物的強納森因為感冒的緣故,再次被妻子臭罵一頓。

瑟縮成一團的父子倆相望,眼底的默契明白前晚兩人都經歷了一場奇幻冒險。

看著滿臉憂色又怒氣騰騰的妻子,以及熱氣蒸騰的薑茶,強納森嘆了口氣。這是種幸福的無奈,至少他知道聖尼古拉斯如果駕鹿車忘記穿外套,回家也是會被老婆揪著耳朵罵。


**
強納森的努力是全面性的,他甚至帶著兒子慶祝農曆新年,和年獸一起在門邊放鞭炮,而沒被鞭炮嚇跑的年獸,卻被他的親親老婆嚇得隔年不敢再次登門拜訪。

魯伯特先生成了兒子幼稚園的名人,導師們知道這位外國醫師先生對過節充滿熱情,也樂得有家長自願來學校發糖果、送禮物跟講故事。隔年的聖誕節,魯道夫表示,他終於在奔馳於夜空中的聖誕列車上,遇到自己可愛的同學。

「小梅也上車了。」小魯道夫說道,「我們說好不告訴爸爸嬤嬤。」

強納森聞言,既感動又悲傷,孩子們看得見鈴鐺,也踏上聖誕列車了,總算在這群孩子們心底埋下一點夢想。

強納森充滿熱忱地對待每個節日,反正這個島國上什麼不多,節慶最多。他過完聖誕過年,過完年過西洋情人節,在小診所的裝飾如霓虹燈般變來變去之中,時間也不知不覺地流逝。

年復一年,登上聖誕列車的台灣孩子們越來越多。

儘管他的寶貝魯道夫早就從幼稚園畢業,魯伯特叔叔說故事仍成為社區各個幼稚園必有的聖誕活動之一。

小學四年級過後,魯道夫終於過了可以坐著聖誕車北極觀光的年紀上限,轉而登上馴鹿車來當他發禮物的助手。聖尼古拉斯先生終於不用再將這個小島劃入親自發禮物的重點區域,轉而由聖誕老人家族的其他人員接手。

「噢厚厚,親愛的強納森,你做得很好,這個島上終於出現一點夢,而不是整個島都蒼白無比。」聖尼古拉斯爺爺給了強納森與魯道夫一個巨大的擁抱,便前往下一個沒有半點聖誕夢想的區域。

然而,儘管過了這麼多年,他親愛的婕仍然不曾變過。

「婕,妳看看,今年這顆鈴鐺實在是非常漂亮。」強納森捧著一顆特殊的鐘形銀鈴,滿懷希望地遞到李婕面前。

「強,你年紀都過三十了,不要老是玩這樣的遊戲。」婕的眼中有著無奈與寵溺,這也是強納森始終不曾灰心的原因,「魯道夫也長大了,不要讓他老是聖誕節、聖誕老人這樣說個不停,他這樣上學會被笑。」

「嗳,親愛的婕啊,妳就算永遠都看不到,我也不會嫌棄妳……唉唷!」強納森給了妻子一個熊抱,然後挨了顆拳頭。

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都離開這個世界時,妳就可以看見這世界繽紛出彩的那個面向吧?有如終於看見月背一般。希望到時候妳不要太驚訝害怕,不過不論如何,我都會牽起妳的手,一起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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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

燈影

那些將燈揹起的人,將陰影落在腳前。
Those who throw their shadows before them who carry their lantern on their back.

泰戈爾 飛鳥集


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她望著年老女子失焦朦朧帶黏淚的眼,許多的記憶從她腦海中流過,母親所失落的那些記憶如瀑般流出經過她的腦海,最終如噴濺的水般星星點點地消散。

在這個終於寂靜的時刻,她卻忍不住希冀起母親再次開口罵人,再次尖聲吼叫,寧願那樣吵鬧的母親,也不要看見此時彷彿忍耐著世間一切而不再出聲的母親在眼前。這樣的母親就像當年的母親,但當年的女子將一切都忍在心底扛在肩上,慈和的笑容掛在嘴角,儘管疲憊卻始終扛起這個家,有如冬日午後的陽,暖而不刺人,如今的母親卻如燈將滅。


他們的家也許早就該破碎了,在父親出事以後。家裡五個孩子,每一個都是雛鳥喊餓的口,過於繁重的家務讓主婦的母親始終忙得團團轉,而開貨櫃車的父親便如牛拉犁般,將這一切都扛在肩上。但也許正因為那五張啁啾黃口,父親的車趟越來越多,載重越來越高。

直到高中畢業那個長長暑假的某的夜,身為長女的她與母親被警察叫去那名為現場的地方,站在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大車頭旁,看著深黑卻如血般刻劃柏油之上的剎車痕,看著翻覆的車體,看著漆了鯊魚嘴的車頭不可思議的凹陷,以及深深互相咬入的車頭結構與安全島護欄,看著駕駛座前玻璃那一點點的血跡。

真的只有一點點,電影原來都這樣不真實,原來人只要流失那麼點血液,昨晚還拍著自己的腦袋微笑的父親,今日便不成人形地躺在冰櫃裡,凹陷的臉孔黝黑轉死白,她不認得那具蒙上白霜的人體是誰,那是誰呢,一定不是父親,他不是這個模樣。

母親與她從那日到告別式都未曾落淚,但接下來的夜裡,她會望著黑暗的雙層床床頂,幼妹的臥鋪底流淚,從眼角到耳際,從溫熱轉冰涼的淚水會不知不覺沁透她的枕。她不知道在深深夜裡,母親有沒有如自己般哭泣,卻沒有聲音。但母親始終如一棵沉默的樹,儘管那雙手比自己還小些,母親矮小的影子仍撐起這個家。

她放棄私立大學的入學機會,接起母親過往的工作,開始照顧一整窩不知愁的雛兒,而母親開始早出晚歸,僅有國小畢業的母親僅找到工廠的工作,而一早三四點,她會去送報,直到八點半再趕去工廠,這一忙碌便至天暗,而從未真正掌廚過的她則負起全家的早晚餐與便當。

偶爾她望著鄰居家小自己一歲的女孩穿著高中制服趕去上學,一手抓著便當袋,一手上還握著單字卡,而自己兢兢準備聯考的那段年日卻如隔世。但她沒有抱怨過,她知道自己需如埋進田中的養料一樣,這個家裡總需要有人埋下。

她以為日子就將這樣過去,她會在家忙碌到弟妹長大、畢業,也許可以跟母親憶起看著他們嫁人娶妻,也許等他們安定下來,自己還可以去唸個空中大學。把這段茫然空白的人生補上。

自從那個溽暑的夜開始,她始終害怕電話聲,她趁母親不注意,把電話鈴聲調到最小,但每當那鈴聲鈴鈴鈴地響起,她總不由自主地顫慄,後來想起,這有如一種預感。

那是父親走後的第四年嗎?還是第五年呢?從那時起,她的記憶便是一片朦朧模糊,有如鈍痛。

當那鈴聲清晨響起,劃破安靜的客廳,她彷彿受驚的獸般躍起,跌跌撞撞地拿起電話,卻是來自某間醫院。

母親早晨派報的時候,被車給撞了,肇事者逃逸,而重傷的母親就這樣躺在路邊,直至天色大亮,才被晨起運動的老人家發現,送到了醫院裡。

她匆匆趕至醫院,看到母親腫脹的、滿是血跡的臉孔,看見前額上那不可思議的凹陷,醫生的話在她耳邊迴盪,說些延遲治療、錯過黃金時機什麼的,但她幾乎沒聽入耳中,那些同意書什麼的,她簽下卻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麼,只聽護士問自己是否已經超過二十歲,簽名有沒有法律效力。

她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怔然看著手術室外蒼白牆面的電子顯示器,看著一台台的手術中轉成手術完成又轉成恢復室。但那個什麼O什麼,有著母親名字頭尾的手術房始終顯示手術中。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她驚覺似乎到了接最小的、還在念國小的妹妹放學和準備晚餐時候,那手術中的燈才終於轉成恢復室。

接下來的一切有如水流,她機械而麻木地安撫弟妹,將他們暫時安頓在鄰居家,每天按著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進去探望沉睡如死的母親,找到母親的印章存摺,明白裡面的存款少得可憐,她知道自己的親戚們經濟狀況並不比自己家好上多少。她找來自己高中三年級的大妹,大妹沒有多言,隔日便辦了休學。

她找了份位於自家與醫院中間點的便利商店的打工,唯二請求只有最大量的排班與讓她有時間回醫院照顧母親。

她知道高中一年級的大弟開始出現情緒問題,國中三年級的二弟功課一塌糊塗,小學五年級的幼妹夜夜惡夢連連,但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多餘的能力照顧他們。

神有如開了他們玩笑一般,三個月後,已經轉至普通病房、被判定為植物人的母親再次睜開眼睛,卻再也不是他們這群孩子所知的溫慈婦人。

骨瘦如柴的母親再也不認得他們,變得凶暴無比,輪流去照顧母親的她與大妹被踢、被咬、被抓傷,只因為她們想幫母親換個衣服或者刷個牙。以往從不與人爭,從不口出穢言的母親,此時卻是三字經、五字經...沒完沒了的叫罵,她們戰戰兢兢地為母親辦了出院,這是她們三個月前在心底許了無數次的願望,此刻卻成了無窮無盡的煩惱。

母親儘管行動不甚方便,卻有辦法把看得見的所有小物品都破壞殆盡,連與父親的合照相框都被她摔碎在地上,大妹割傷了手才保住那張不可能再有的照片。吃飯時,母親彷彿忘記筷子該如何使用,抓了滿手的飯粒菜渣,還搶了幼妹碗裡的肉。生活養生的母親,只肯喝冰涼的甜茶,只愛吃糖果餅乾,有如裝在蒼老外殼裡的幼童。

有一日她接到大妹哭慘了的電話,這才知道母親不知怎麼居然自己走出大門,大白天就在自家樓下拉下褲子便溺。

醫生說,母親因為創傷傷到腦部而有了失智症。

醫生又說,失智症是不可逆的,與健忘症不同,失智有如電腦永久性的檔案毀損,失去的記憶與被破壞的腦細胞再也不會回來。

醫生還說,因為母親傷到前額葉,因此性情大變。

她聽了,記住了,卻始終無法理解。

原來人所有的記憶、情感、溫柔親情,只不過是那麼一點點的腦細胞。

原來人類,如此而已。

但日子仍舊得過下去,最初的那幾年,有如一場噩夢,她與大妹花了許多力氣與磨合,終於慢慢抓到母親的生理時鐘,在醫師復健師的協助下,終於知道該如何照顧時不時便尖叫暴怒的母親。餘下的三個弟妹,終於慢慢熬過青春期的風暴,總是惹事的二弟也學會為母親擦身更衣,小妹也懂得了如何更換尿布與為母親按摩。

街坊鄰居也明白了他們家的苦楚,若是母親偷偷跑出門,鄰居們會協助告知,甚至牽著拉著大吼大叫的母親回來,按門鈴把她送回家。樓下的大姨,鄰居的嬸嬸,煮了什麼好吃的,都會分一份給他們家。親戚的舅母,也把表姊表弟的舊衣舊物往他們家中送。

如今的母親有如他們家最小的孩子,懷著心底溫柔的記憶,每次為母親擦臉,看著蒼老而花髮凌亂的母親閉起眼睛,才有了幾分當年慈母的輪廓。眼前的這個人像是母親又不像母親,直到某一夜她坐在床邊哄著母親睡,看著母親眼角的魚尾紋,緊皺的眉頭鬆開,她才終於明白,儘管母親變成這個模樣,她仍然深愛她,一如當年深愛那個愛她護她、庇蔭這個家的母親。

如果可以,也許就這樣忍耐過幾年,一切都會好轉。

一開始,他們以為母親情緒開始轉為平穩,但後來發覺,母親慢慢話少了,原本暴躁憤怒的眼神也逐漸轉為呆滯。向晚時分原本定期焦躁的母親,也不再滿屋子拖著腳轉來轉去。原本覺得,終於大妹照顧的負擔要輕些,卻在醫師告知下,才明白母親的失智症到了末期。

逐漸地,母親失去了活力,有如破了的水袋,那暴躁狂怒的精力一點一滴地流逝。

望著彷彿褪色般逐漸變得空洞的母親,她惶然地明白,就算怒罵尖叫也好,她也不願意看到母親這宛如將死的模樣。

她這才明白,當初總以為苦痛萬狀、深願擺脫的現狀,卻是現在所求之不得。

逐漸變得安靜的母親所需的照顧不減反增,行動不便而臥床時間的增加,讓她與大妹得時時顧在一旁替她翻身。然而儘管勤勤翻身按摩,母親的後腰臀仍生出怵目驚心的褥瘡,乾燥而薄如紙的皮膚一個不小心便會碰破,更別提母親偶發的狂躁所抓出的傷痕。

若是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千萬靈魂,也許母親的靈魂隨著時間不斷地流失吧,她望著母親,忍不住想起過往所聽過的傳說。望著那未老先衰,被皺紋咬入的蒼白臉孔,慈母的輪廓依稀彷彿,卻已不識。

如今的母親知道苦嗎?希望她不知道。她默默地想著,希望她從來不知道。


拖著、拉著,緩著,時間踽踽而行,有如老牛拖車,蝸牛慢行。但又一點一滴地流逝。

母親終於不再開口說話,臉色木然,那響徹舊公寓的叫罵聲不再想起,也無法再經口進食,從鼻胃管又換成了胃廔管,政府的政策也有了居家服務員可以協助清洗餵飯等等雜物,早已升為店長的她的重擔輕了些許,大妹也考上了高中同等學力,回到大學重新拾起課本,除了幼妹仍在念大學,兩個弟弟也已經大學畢業。

這日,她推著母親到公園曬太陽,遠處隱隱傳來簡單清朗的笛聲,那是紫竹調,是少數她仍記得且直記到如今的歌謠。

母親曾經在她很小的時候唱給她聽過。

風將笛聲帶得更加明晰,又捎來樹葉的氣息,她隨著笛聲低低地哼唱。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蕭,蕭中吹出紫竹調....

母親彷彿聽見那來自過往的歌聲,張開乾枯的口跟著發出咿呀聲,濁濁的眼中彷彿露出一點光亮。她走到輪椅旁蹲下,拾著母親的手,啞著聲將短短的歌給唱完。她仰首,望著藍得透明的天空與微微刺痛眼睛的金色陽光,聽著母親發出的低聲。

風捲過,吹乾她頰上的淚,也彷彿捲去所有的苦。

沒有什麼苦楚磨難是毫無意義,她呼出一口氣,彷彿吐出胸臆裡所有的抑鬱,如仲秋天空一般清朗,無雲。

是她捎著母親的手走這一路嗎,也許是母親始終捎著她的手吧。

母親曾為她揹起燈,如今換她揹起母親,而她們一起看著眼前的影,共同走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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