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

燈影

那些將燈揹起的人,將陰影落在腳前。
Those who throw their shadows before them who carry their lantern on their back.

泰戈爾 飛鳥集


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她望著年老女子失焦朦朧帶黏淚的眼,許多的記憶從她腦海中流過,母親所失落的那些記憶如瀑般流出經過她的腦海,最終如噴濺的水般星星點點地消散。

在這個終於寂靜的時刻,她卻忍不住希冀起母親再次開口罵人,再次尖聲吼叫,寧願那樣吵鬧的母親,也不要看見此時彷彿忍耐著世間一切而不再出聲的母親在眼前。這樣的母親就像當年的母親,但當年的女子將一切都忍在心底扛在肩上,慈和的笑容掛在嘴角,儘管疲憊卻始終扛起這個家,有如冬日午後的陽,暖而不刺人,如今的母親卻如燈將滅。


他們的家也許早就該破碎了,在父親出事以後。家裡五個孩子,每一個都是雛鳥喊餓的口,過於繁重的家務讓主婦的母親始終忙得團團轉,而開貨櫃車的父親便如牛拉犁般,將這一切都扛在肩上。但也許正因為那五張啁啾黃口,父親的車趟越來越多,載重越來越高。

直到高中畢業那個長長暑假的某的夜,身為長女的她與母親被警察叫去那名為現場的地方,站在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大車頭旁,看著深黑卻如血般刻劃柏油之上的剎車痕,看著翻覆的車體,看著漆了鯊魚嘴的車頭不可思議的凹陷,以及深深互相咬入的車頭結構與安全島護欄,看著駕駛座前玻璃那一點點的血跡。

真的只有一點點,電影原來都這樣不真實,原來人只要流失那麼點血液,昨晚還拍著自己的腦袋微笑的父親,今日便不成人形地躺在冰櫃裡,凹陷的臉孔黝黑轉死白,她不認得那具蒙上白霜的人體是誰,那是誰呢,一定不是父親,他不是這個模樣。

母親與她從那日到告別式都未曾落淚,但接下來的夜裡,她會望著黑暗的雙層床床頂,幼妹的臥鋪底流淚,從眼角到耳際,從溫熱轉冰涼的淚水會不知不覺沁透她的枕。她不知道在深深夜裡,母親有沒有如自己般哭泣,卻沒有聲音。但母親始終如一棵沉默的樹,儘管那雙手比自己還小些,母親矮小的影子仍撐起這個家。

她放棄私立大學的入學機會,接起母親過往的工作,開始照顧一整窩不知愁的雛兒,而母親開始早出晚歸,僅有國小畢業的母親僅找到工廠的工作,而一早三四點,她會去送報,直到八點半再趕去工廠,這一忙碌便至天暗,而從未真正掌廚過的她則負起全家的早晚餐與便當。

偶爾她望著鄰居家小自己一歲的女孩穿著高中制服趕去上學,一手抓著便當袋,一手上還握著單字卡,而自己兢兢準備聯考的那段年日卻如隔世。但她沒有抱怨過,她知道自己需如埋進田中的養料一樣,這個家裡總需要有人埋下。

她以為日子就將這樣過去,她會在家忙碌到弟妹長大、畢業,也許可以跟母親憶起看著他們嫁人娶妻,也許等他們安定下來,自己還可以去唸個空中大學。把這段茫然空白的人生補上。

自從那個溽暑的夜開始,她始終害怕電話聲,她趁母親不注意,把電話鈴聲調到最小,但每當那鈴聲鈴鈴鈴地響起,她總不由自主地顫慄,後來想起,這有如一種預感。

那是父親走後的第四年嗎?還是第五年呢?從那時起,她的記憶便是一片朦朧模糊,有如鈍痛。

當那鈴聲清晨響起,劃破安靜的客廳,她彷彿受驚的獸般躍起,跌跌撞撞地拿起電話,卻是來自某間醫院。

母親早晨派報的時候,被車給撞了,肇事者逃逸,而重傷的母親就這樣躺在路邊,直至天色大亮,才被晨起運動的老人家發現,送到了醫院裡。

她匆匆趕至醫院,看到母親腫脹的、滿是血跡的臉孔,看見前額上那不可思議的凹陷,醫生的話在她耳邊迴盪,說些延遲治療、錯過黃金時機什麼的,但她幾乎沒聽入耳中,那些同意書什麼的,她簽下卻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麼,只聽護士問自己是否已經超過二十歲,簽名有沒有法律效力。

她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怔然看著手術室外蒼白牆面的電子顯示器,看著一台台的手術中轉成手術完成又轉成恢復室。但那個什麼O什麼,有著母親名字頭尾的手術房始終顯示手術中。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她驚覺似乎到了接最小的、還在念國小的妹妹放學和準備晚餐時候,那手術中的燈才終於轉成恢復室。

接下來的一切有如水流,她機械而麻木地安撫弟妹,將他們暫時安頓在鄰居家,每天按著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進去探望沉睡如死的母親,找到母親的印章存摺,明白裡面的存款少得可憐,她知道自己的親戚們經濟狀況並不比自己家好上多少。她找來自己高中三年級的大妹,大妹沒有多言,隔日便辦了休學。

她找了份位於自家與醫院中間點的便利商店的打工,唯二請求只有最大量的排班與讓她有時間回醫院照顧母親。

她知道高中一年級的大弟開始出現情緒問題,國中三年級的二弟功課一塌糊塗,小學五年級的幼妹夜夜惡夢連連,但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多餘的能力照顧他們。

神有如開了他們玩笑一般,三個月後,已經轉至普通病房、被判定為植物人的母親再次睜開眼睛,卻再也不是他們這群孩子所知的溫慈婦人。

骨瘦如柴的母親再也不認得他們,變得凶暴無比,輪流去照顧母親的她與大妹被踢、被咬、被抓傷,只因為她們想幫母親換個衣服或者刷個牙。以往從不與人爭,從不口出穢言的母親,此時卻是三字經、五字經...沒完沒了的叫罵,她們戰戰兢兢地為母親辦了出院,這是她們三個月前在心底許了無數次的願望,此刻卻成了無窮無盡的煩惱。

母親儘管行動不甚方便,卻有辦法把看得見的所有小物品都破壞殆盡,連與父親的合照相框都被她摔碎在地上,大妹割傷了手才保住那張不可能再有的照片。吃飯時,母親彷彿忘記筷子該如何使用,抓了滿手的飯粒菜渣,還搶了幼妹碗裡的肉。生活養生的母親,只肯喝冰涼的甜茶,只愛吃糖果餅乾,有如裝在蒼老外殼裡的幼童。

有一日她接到大妹哭慘了的電話,這才知道母親不知怎麼居然自己走出大門,大白天就在自家樓下拉下褲子便溺。

醫生說,母親因為創傷傷到腦部而有了失智症。

醫生又說,失智症是不可逆的,與健忘症不同,失智有如電腦永久性的檔案毀損,失去的記憶與被破壞的腦細胞再也不會回來。

醫生還說,因為母親傷到前額葉,因此性情大變。

她聽了,記住了,卻始終無法理解。

原來人所有的記憶、情感、溫柔親情,只不過是那麼一點點的腦細胞。

原來人類,如此而已。

但日子仍舊得過下去,最初的那幾年,有如一場噩夢,她與大妹花了許多力氣與磨合,終於慢慢抓到母親的生理時鐘,在醫師復健師的協助下,終於知道該如何照顧時不時便尖叫暴怒的母親。餘下的三個弟妹,終於慢慢熬過青春期的風暴,總是惹事的二弟也學會為母親擦身更衣,小妹也懂得了如何更換尿布與為母親按摩。

街坊鄰居也明白了他們家的苦楚,若是母親偷偷跑出門,鄰居們會協助告知,甚至牽著拉著大吼大叫的母親回來,按門鈴把她送回家。樓下的大姨,鄰居的嬸嬸,煮了什麼好吃的,都會分一份給他們家。親戚的舅母,也把表姊表弟的舊衣舊物往他們家中送。

如今的母親有如他們家最小的孩子,懷著心底溫柔的記憶,每次為母親擦臉,看著蒼老而花髮凌亂的母親閉起眼睛,才有了幾分當年慈母的輪廓。眼前的這個人像是母親又不像母親,直到某一夜她坐在床邊哄著母親睡,看著母親眼角的魚尾紋,緊皺的眉頭鬆開,她才終於明白,儘管母親變成這個模樣,她仍然深愛她,一如當年深愛那個愛她護她、庇蔭這個家的母親。

如果可以,也許就這樣忍耐過幾年,一切都會好轉。

一開始,他們以為母親情緒開始轉為平穩,但後來發覺,母親慢慢話少了,原本暴躁憤怒的眼神也逐漸轉為呆滯。向晚時分原本定期焦躁的母親,也不再滿屋子拖著腳轉來轉去。原本覺得,終於大妹照顧的負擔要輕些,卻在醫師告知下,才明白母親的失智症到了末期。

逐漸地,母親失去了活力,有如破了的水袋,那暴躁狂怒的精力一點一滴地流逝。

望著彷彿褪色般逐漸變得空洞的母親,她惶然地明白,就算怒罵尖叫也好,她也不願意看到母親這宛如將死的模樣。

她這才明白,當初總以為苦痛萬狀、深願擺脫的現狀,卻是現在所求之不得。

逐漸變得安靜的母親所需的照顧不減反增,行動不便而臥床時間的增加,讓她與大妹得時時顧在一旁替她翻身。然而儘管勤勤翻身按摩,母親的後腰臀仍生出怵目驚心的褥瘡,乾燥而薄如紙的皮膚一個不小心便會碰破,更別提母親偶發的狂躁所抓出的傷痕。

若是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千萬靈魂,也許母親的靈魂隨著時間不斷地流失吧,她望著母親,忍不住想起過往所聽過的傳說。望著那未老先衰,被皺紋咬入的蒼白臉孔,慈母的輪廓依稀彷彿,卻已不識。

如今的母親知道苦嗎?希望她不知道。她默默地想著,希望她從來不知道。


拖著、拉著,緩著,時間踽踽而行,有如老牛拖車,蝸牛慢行。但又一點一滴地流逝。

母親終於不再開口說話,臉色木然,那響徹舊公寓的叫罵聲不再想起,也無法再經口進食,從鼻胃管又換成了胃廔管,政府的政策也有了居家服務員可以協助清洗餵飯等等雜物,早已升為店長的她的重擔輕了些許,大妹也考上了高中同等學力,回到大學重新拾起課本,除了幼妹仍在念大學,兩個弟弟也已經大學畢業。

這日,她推著母親到公園曬太陽,遠處隱隱傳來簡單清朗的笛聲,那是紫竹調,是少數她仍記得且直記到如今的歌謠。

母親曾經在她很小的時候唱給她聽過。

風將笛聲帶得更加明晰,又捎來樹葉的氣息,她隨著笛聲低低地哼唱。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蕭,蕭中吹出紫竹調....

母親彷彿聽見那來自過往的歌聲,張開乾枯的口跟著發出咿呀聲,濁濁的眼中彷彿露出一點光亮。她走到輪椅旁蹲下,拾著母親的手,啞著聲將短短的歌給唱完。她仰首,望著藍得透明的天空與微微刺痛眼睛的金色陽光,聽著母親發出的低聲。

風捲過,吹乾她頰上的淚,也彷彿捲去所有的苦。

沒有什麼苦楚磨難是毫無意義,她呼出一口氣,彷彿吐出胸臆裡所有的抑鬱,如仲秋天空一般清朗,無雲。

是她捎著母親的手走這一路嗎,也許是母親始終捎著她的手吧。

母親曾為她揹起燈,如今換她揹起母親,而她們一起看著眼前的影,共同走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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