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3日 星期六

[濯夢春祭] 櫻雨

那是場細碎又甜美的雨,下在夢境與現實的交接。她總在醒來的時候聞到夢中透出的殘香,然後在真正清醒的時刻忘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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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叮啷叮啷地下著,外頭的風晃動房子裡的每一扇窗。灰色透紅的天空透出奇異的光亮,然而屋中少女的視線卻只停留在樓底那片泛綠的土壤。

「西然,就算窗戶有防輻射,也請不要曬太陽。」一個清甜的聲音響起,被稱為西然的少女聞聲回過頭,後頭則站著個少年。

精緻的面容、纖細的體態和白得近乎透明的肌理,少年透亮的黑眸、深棕的髮和櫻色淺笑搭得天衣無縫,那雙眼、那頭髮和那笑容,和那人那麼的像。

阿伊是她花了大半的存款買回的機器人,當初隔著屏幕DM看見他的長相,她便失去所有理智般按下了購買鍵,全然不顧那令旁人手軟的天價。

然而機器人們有著無暇的外貌與近乎全能的能力,據說保養得宜,可以活得比篩選人還長。比之那個人,似乎……

「似乎有些諷刺呢。」西然微微苦笑著喃喃,走回屋內人造光的屏蔽之下,看著阿伊轉身繼續收拾早餐的碗盤。

從很久以前,只要對著鏡子時,西然便會忍不住地想:人都愛說機器人像人類,或許人更像機器也不一定。

鏡後的她有著和機器人同樣完美的外貌,柔亮的亞麻色頭髮如緞,海藍雙眼有如水晶。這副軀體沒有任何瑕疵,再精細的儀器也測不出任何問題。

她是,或者說目前整個世界現存的人類都是基因工程的完美結晶。他們的外貌、智力與能力都達到人類進化的最頂峰,百多年前研發出這技術的科學家宣稱,基因篩選人沒有任何問題,他們可以活到有如初人的一千歲。

活了七十年的她真的沒生過病,沒做過錯誤決策,沒忘記過任何事情,被她的代理孕母深深地疼愛。

她是完美的,大家都這麼說。但每當她獨自一人思索時,便覺得篩選人真正的問題與缺陷,或許只深藏在他們的心底。

假日的上午百般聊賴,西然爬回床上看著窗外的雨,努力回想著清晨的夢境,阿伊輕敲了門進來,開始擦拭屋內的地板。就算地板早已光滑如鏡,家事機器人還是會一遍再一遍地抹過。

「阿伊,昨晚我好像做了個夢。」西然隨口說道。

「做夢很好啊。」

「阿伊,你會做夢嗎?」

「不會呢。」機器人臉上的笑容從來不曾變過。

自從阿伊進到這間房子來,她照著說明書做完細部設定以後,阿伊始終是這副表情。不論她快樂、狂喜或者高興,機器人只要微笑就是這個模樣。嘴角高度、形狀,淡粉色的唇的弧線,都是那模樣。

她想起曾經那個人這樣對她笑過,那個人沒有篩選人的強韌,沒有他們的美貌,虛弱無力的四肢被災變後無所不在的疾病侵蝕。但他卻始終掛著淡然的笑容。

西祐……她想起那個智商出奇的高,身體異常虛弱,外貌生得普通、除了漂亮黑眸與柔軟深棕色頭髮之外再無特別之處的弟弟。假如西祐活到如今,他或許很特別。西然忍不住這樣想,因為在自然人死絕的如今,滿街都是完美無暇的面孔。

西祐是母親既生下她之後又接受的另一個實驗。在那個時代成為孕母已不會被人責怪,因為總是有母親想要孩子,而現今的男人已再無能力給予女人孩子,女人也產生不出可以接受精子的卵子。女人們有著空洞的子宮,再也沒有傳說中神罰的月經,卻也再無法孕育。

漸漸地,代理孕母滿街是,而科學法規定她們生下這些複製人或者篩選人孩子後,只要肯配合實驗流程,孩子都算是她們的。

「於是孩子們又多了起來。」

她低唸著幼時中文課本上充滿感情,意涵卻可怖的句子。從那之後就只剩下複製人與基因篩選人了,再也沒人探討這類科學成果有沒有靈魂的問題。

她是篩選人,而弟弟則是純粹的、基因不曾改動過的複製人。

也因為這樣,她強壯而美麗、弟弟瘦弱而無助。西然那已然四十出頭的母親厭棄這平凡的孩子,而將所有的注意力與愛傾注她的身上。而她先是對宛若不同物種的幼弱弟弟感到困惑,接著轉為好奇。

某個晚上她循著弟弟虛弱的嗆咳聲溜下床,來到弟弟的孩童房。聲控燈在她細聲吩咐下微亮,而咳出淚水的弟弟接過她手中的水後露出笑容。

「姊姊,妳知道嗎?我有好久以前的記憶喔。」她那只有五歲的弟弟卻有著不只十歲的眼神,那時西祐這樣偷偷地對她說。

「什麼樣的記憶呢?」西然的好奇心被勾起。

「妳知道嗎,這外面灰色的世界在災變前是色彩繽紛的喔。」西祐笑嘻嘻地,說秘密般壓低了因為感冒而沙啞的童音。

「那個在課本上……」西然不以為然地開口,卻在開口的同時呆了呆,西祐還沒上小學呢,怎麼可能知道課本上描述的災變前世界。

於是她相信了,每晚每晚,她都溜到西祐的小房間裡,或者給他喝水,或者為他蓋被拍背,為的是短短十幾二十分鐘的故事時間。西祐是說故事的天才,僅僅五歲的年紀,說的故事卻比過目不忘的她所看過的任何故事都有趣。

「我說的不是故事,是真的,我真的記得。」西祐對她抗議。

但西然總扁扁嘴,不以為然地回答:「故事便是故往之事,你說的就是故事了,快說快說。」

「在那個時候,這裡整片種著櫻花,妳看過櫻花的圖嗎,淡粉透光的花瓣在陽光下就像半透明的和紙。而當風輕輕吹過而花瓣落下的時候,就像不會冷的雪或者太陽雨一樣美麗。」

西祐形容著,大半的形容詞西然都沒聽過,後來她偷偷地去查了他所說,發覺西祐所記得的事物那樣久遠而古老。比大災變更加久遠,在最後世界大戰以先,在世界褪色轉灰之前。

而他所用來描述的那些東西,在懸於空的投射立體影像裡是那樣美麗,美麗得有如幻夢。

「姊,妳知道嗎,我以前的名字裡面有個伊喔。」西祐淺淺一笑,笑容純粹而乾淨,「只是另外的字都不記得了。」

西祐的笑容就像那浮空旋轉的立體櫻花般,在她的腦海裡深深烙印。而那抹笑容與她相伴的時日,就如西祐所描述的櫻花般短暫。

西然十歲那年,科學家們發表了純複製人無法抵抗目前地球環境的輻射與污染的報告。一百個複製人裡面有四十幾個罹癌、三十幾個早夭,有十個流產。

她的弟弟是最多的那個數值其中之一。於是僅僅十歲的她查遍了所找得到的電子圖書館裡所有看得懂得腦癌報告、資訊、期刊,最後在那些絕望的數值前痛哭失聲。因為不會罹癌的篩選人的出現、自然人的減少,所有抗癌的技術都停留在非常古老的年代。

本來便瘦弱得有如一縷風的西祐,在那之後變得更瘦,濃密柔軟的深棕色童髮被剃去,蒼白的頭皮映著病房燈發亮,刺痛西然的眼睛。西祐偶爾昏迷、偶爾清醒,偶爾癲癇發作。而在他發著高燒喃喃囈語的時刻,西然會從他口中聽見曾經故事中熟悉的片段。

「在前世,我也有個姊姊。」記憶中的西祐說著,「那次我和她一道去看櫻花,我們準備了茶和點心,還有紅色的布可以鋪在地上。」

「粉色的花辦和白色的花瓣落在紅布上,就像和服的顏色。」

西然回想著回想著,發覺記憶中的聲音和現實中的聲音重疊,眼前西祐睜開了雙眼。那雙漂亮的眼瞳在枯瘦的小臉上顯得特別大,而眼裡的溼潤卻更加明顯。

「姊姊……」西祐眨了眨眼,一點淚流下來,「我們還會再去看櫻花嗎?」

「會的,我們會的。」西然忍不住地開口,「好溫暖呢,春天到了啊!」

「是啊……」西祐的聲音有如呢喃,失焦的眼神逐漸匯聚,「我真希望還能見到下個春天。」

西然微微張嘴,卻說不出話。

只聽西祐又細語著:「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西祐的聲音停了停,忽然輕輕地笑出聲,「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姊,我得走了。」西祐的笑容逐漸淡去,有如那時逐漸褪去的立體櫻花影像,「假如複製人真的有靈魂,我就到夢裡拜訪妳,讓妳看看我曾經看過的櫻花……」

西然渾身一震,睜開雙眼,四周昏暗的光線逐漸亮起,而在那暗轉亮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夢中滿天飛雪般的花瓣,和與藍天相映的粉色花海。溫和帶暖的風襲來,帶來極細極微的香氣,隱隱約約。

「姊姊……妳還記得那一場櫻吹雪嗎?」

輕輕地,有個帶笑的聲音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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