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0日 星期二

沒有遺體的喪禮 – 重影

深冬的清晨,倫敦近郊的墓園瀰漫著霧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草地的青綠色夾雜大理石的灰白,滿是露水的草坪遠處隱約可見一個人影。


一個男子半跪在草地上,絲毫不覺露水正緩緩滲透他的黑色長褲。「漓,這是給妳的。」他捻起一朵白梅,月白色的花瓣同樣點滿了剔透的露珠,「妳說妳喜歡白,而這甜美的氣味讓我想到妳。」他小心翼翼地將花插在土中,一滴晶瑩順著花瓣流到他蒼白、泛著青筋的手背,更像是花朵的眼淚。


他挑起另一朵淡黃色的菊,柔軟而密的花瓣隨著重力方向改變而稍稍舒展。「蓼,這是你的花,你說你討厭這種娘娘腔的東西,但是這片草地只適合花。」再度輕輕將菊枝插在百合的旁邊,「你知道嗎?這花倔強固執的像你。」黃菊無聲地挺立著。


「月見草,你的生日就跟你的花和你的名一樣,在明朗的夏……」

〔這真不是個適合你們離去的日子。或許,沒有任何時間適合離別。〕

插下一朵三色菫,柔弱的花枝左歪右倒,怎樣都無法調對位置,最後只得依在白菊上,「只有這勉強像那明朗淡紫的花瓣,所以我挑了三色菫送你。」

〔送你,送你;送給你,送走你。這柔軟的淡紫像你,對蓼的依賴也像你,你在看著嗎?或者你正依著蓼,在天上笑著。〕


執起最後一束水仙,不同於前幾朵只有著花莖,它有著球根。

男子哭了,悲愴的、哀號般地哭了,那蒼白的手更加顫抖了,將這彷彿驕傲的花小心翼翼地埋根。水仙埋好後他再度發出了受傷野獸似的悲嚎,那聲音消失在廣大的墓園,沒有回音的伴隨就更孤獨了他的嘆息。

「泠語、泠語,妳這只愛著自己的水仙,妳這應當自由,卻連名字都是囹圄的女人。」他捂住臉,然後雙手緩緩滑落,那是張瘦削,和那雙手同樣蒼白的臉,卻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為什麼不能讓我和妳一起走呢。」那翡翠般的綠眼盈滿了透明的淚。「我是那樣地愛妳,自私的、殘忍的水仙……」




一樣是在平日眾人的小屋,只是今日以往輕鬆的氣氛不再。

「你們答應過,不會離開我……」澧匍匐在地,那聲音近乎哀號,平日那驕傲的舉止和淡漠的臉孔此時卻像鏡子破碎,散落一地,讓人反而有種無法抽回手的不忍。

「我們沒有要離開你,只是……」向來脾氣最好,對澧百般忍讓呵護的漓,忍不住走近輕拍前者不斷顫抖的纖細肩膀,「這是個必經的過程。」

澧聞言抬起頭,小屋窗外的月光和屋內飄渺的燭光,在他的淚珠上舞蹈,忽明忽暗的淚珠讓其纖秀的臉孔上像是嵌了碎?,「不,對我來講這都不重要。」

「什麼過程,什麼成長,這都不重要!」他在內心激烈地大喊著,「有什麼能夠比我們這個家庭更珍貴?」他環顧眾人,渴望得到一點贊同。

肩頭一沉,澧轉過蜿蜒著淚水的臉,蓼剛毅的臉孔線條映入眼簾,「你知道嗎?」蓼洌微皺著眉,深黑卻透光的眼睛一如往常,沒有任何欺騙停駐,「我們,本來就不該存在。」

月見草向前走了兩步,停頓在他前面,那雙淡紫色的眼睛一如以往明亮,左手也總是拉著蓼的右手小指,「澧不哭,」澧只覺得頭頂微微一沉,是他的小手搭了上來。「我們不是走了,我們是永遠跟你在一起。」

泠語抱膝坐在窗台上,一雙淡色的眼睛向這邊瞟了瞟,又轉回望著天空。

〔總是這樣冷淡的泠語,就在最後妳也將對我如此淡默?〕那無熱度的眼神像是刀一樣割開澧的心臟,頓時他覺得生無可戀。

「能讓我和你們交換嗎?」他的聲音顫抖著。

〔死了就不用再被這顆總是震戰不已的心折磨了……〕

但聞言眾人只是搖搖頭,或憂傷或冷靜;而窗邊的那株水仙,望著窗戶上自己的倒影,置若罔聞。




自從有記憶以來,這間小房子就在了,自己也始終是個十多歲少年的樣子。有時有人進來,有時有人出去,太早以前的那些人他已經忘了,偶爾他會有種錯覺,好像這小木屋本來不存在,或者是『長大』這個詞在腦海裡飄來盪去。

但這裡很安全,太安全了,以致於他從來不想踏出木屋去看看。

漸漸有些人來了,還定居在木屋裡,澧從來不問這些人怎麼來的、或者從哪裡來的,只是他們來了,他便接待他們。



最早有印象的是月見草;那次是夏天,木屋外面狂風暴雨著,一聲突然的暴雷後,這個嬌小的男孩便出現在房裡了,全身上下溼透,滴滴答答的水在腳下積成了一個小潭。

澧急忙拿出抹布來擦,男孩抬起頭來道謝,滿臉的水分不出是淚還是雨,奇異的淡紫色眼眸裡有著沉重的悲傷,就像窗外不散的雷雨雲。

他伸手接過自己遞過去的乾毛巾和衣物,弄乾爽後的他便在火爐的一角,像隻貓縮成一團,不再出聲。

後來澧將他安置在二樓的1號房,得知他的名字叫做月見草,但不論澧怎麼問他的來處,月見草總是搖頭。



再來是蓼洌,某次秋天舒爽的風裡,他來了,從此定居在木屋,雖然他叫蓼洌,但大家總是稱呼他『蓼』。

有趣的是當他一走進來,月見草突然露出了笑容,從此兩個人像是成了連體怪,除非有人出去了,否則他們在木屋裡總是黏在一起,也因此他的房間並沒有讓澧煩惱,仍是月見草那間。



後來漓也來了,漓來的時候是冬天。大雪紛飛的某天清晨,澧突然聞到一股甜蜜的香氣,打開門張望就看見她站在門外,一片銀白色世界裡的她一身白,周身散發著像是張口可食的甜香。

她也住了進來,澧將她安置在小木屋的三樓。

她接手了房子裡的打掃和伙食工作,總是哼著歌的她就像是快樂的化身,讓木屋過了一個最溫暖的冬天。

四個人的笑語映著橘黃色跳舞的爐火,成了澧最難以忘懷的記憶。



隔年春天,雪融,最寒冷的日子,泠語來了。

她和月見草有著同樣奇特的出現方式──都不是從門進來的。門口櫃檯的澧只覺一陣寒氣撲面而來,抬頭便見她佇立於前,奇異的銀髮直垂至地,冰色的眼睛沒有任何一點感情存留。

被那銀藍色的視線一瞄,澧只覺心被剜走了,從此只要和泠語對上視線,他便魂不守舍一整日。

除了報出名字,她未曾再講出任何一句話,沒有下雪的日子她總坐在窗台向外看;但每逢初雪的日子,就會聽見她的歌聲,婉轉而憂傷,明透如碎冰相擊,非人世所能聞。

澧覺得她必定是那未融完的雪,伴著那錚然的雪水而來,帶著徹骨的寒、美麗而透明,就像傳說中的雪女。

而自己的心亦像那古老的傳說,被這無情的雪女偷走。



一起生活了許久,澧大約歸納出這些房客們的行為,每天總會有一個人在外頭,中間有時會換人出去,但每次只會出去一位。


最常待在外面的是蓼洌,其次是月見草,只是月見草每次出門總是悶悶不樂,回來更是滿臉的淚,總要蓼安慰許久才破涕為笑。

非常偶爾地,泠語會走出木門,一去就是一兩天;回來時則常常縈繞的寒氣。

某次甚至全身結滿了霜,但不論是乾毛巾、暖爐或者熱可可,她一律拒絕,總是默默地窩回窗邊的老位置,任憑一身的寒冷融化成水,在窗台下積成一汪小小的水池。

而甜美的漓只有來的那幾個月常常出門,但某天她哭著回來後,便不曾再出門去。奇怪的是那次她一進門,泠語便出門去了,且也正好是那次,她帶著一身的霜回家,讓澧擦了一小時的地板。


澧一直以為這平靜的生活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儘管他始終得不到泠語的回應,也有機會仰望她的倩影到永遠……

但某次月見草帶著淚回來後,蓼衝出門去,這次他去了非常非常久,而他回來時則帶著讓澧覺得天崩地裂的消息。

「我們的時間到了,」蓼望著房裡的四個人說著,「一切總有個結束。」然後他轉過來看著澧,身黑色的眼睛裡有的,是憐憫。

「對不起。」他悄聲說。

〔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為什麼要對我抱歉呢?〕澧迷惑地直眨眼,第一次覺得橘色的爐火如此刺目。



當澧再度張開眼睛時,卻不是在自己的小木屋,映入雙眼的是一面面粉白的牆,和許多陌生的人。

「你們是誰?」他慌亂張望,尖聲詢問:「我在哪裡?」

「你在醫院。」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回答,隨即轉身離去,扣扣扣的腳步聲讓澧更加驚惶,拼命掙扎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捆在病床上。

「為什麼要綁住我!」澧放聲大叫,卻發現聲音出口後卻變的非常小,看來這間病房的吸音功能完善。

一切看起來有種令人驚慌的既視感,澧不明白為何周遭看來如此熟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再度被打開,突然亮起的燈光讓澧瞇起眼睛。

一個醫生走了進來,在他床邊坐下。「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聽來沒有威脅性。

「澧……」澧瑟縮地報出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乖乖聽話手能不能被鬆開。〕他想著,一直被綁著的雙手似乎一點知覺也沒有。

「水部的澧?」醫生推了推眼鏡,表情似乎有些驚訝,「那你就是林澧了。」

「咦?」澧眨眨眼,對於這個冠上姓氏的名字有些陌生,但就像身邊的醫院一樣,聽起來又有點耳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多年後的澧回想起來只是一場長長的夢,好像有著各種檢查,打不完的針和吃不完的藥物。但他終於稍微了解過去自己躲在小木屋的原因──為了逃避這一切。

「你是個多重人格患者。」有次醫生按著他的肩膀說道。

對於這陌生的專有名詞,澧只是呆了一呆,張開嘴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因為有些痛苦的事情你不願意想起來,所以你創造了不同的人格來承受這些記憶,」醫生耐性地解釋著,帶點咖啡色的眼睛裡有著誠摯。

〔和蓼有點像。〕澧仍然滿心想念著他的木屋。

「例如蓼和月見草。」

熟悉的,魂牽夢縈的名字從陌生的醫生嘴裡講出,難以理解卻像是事實的話語,讓澧全身巨震,他只覺得耳邊嗡地一響,便昏了過去。



當他再度醒來時,終於又回到他的木屋,睜開眼只見漓和月見草憂慮的兩張臉,蓼背對著自己坐在吧台上,泠語則在窗台維持著萬年發呆姿態。

「這邊,是不存在的嗎?」澧不帶希望地問,但他一點都不想聽到回答。

其他幾個人互望一眼,在三雙眼睛的壓迫下,蓼不得不開口:「是的……」



的確每個人都是一段記憶的代表,月見草是被自己的父親強暴後所產生出來的孩子,而蓼據說是用以反抗所有傷害的腳色。

漓是自己深深愛上了學長,並與之交往時產生,多麼可悲的愛情,連戀愛都不敢自己面對,而產生了逃避的人格。

泠語則是當這段不可能的愛情凋落時,將自己冰封起來的靈魂碎片。

澧想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自己建立起了木屋,像在玩木偶戲一般,將所有人世的一切丟給了這些人格。

一旦自己接受了並承認了所有的記憶,這些陪伴許久的,有如家人一般的人格將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自己將勇敢面對所有世界的殘酷,但也將親自體會所有世界的美好。


「不要離開我……」他掩住臉,許久沒有的感情波動像海浪向他湧來,將他吞沒。




倫敦北郊的墓地,澧這場只有一個憑弔者的葬禮走到尾聲,瀰漫的霧氣卻更加濃厚。

「月見草、蓼洌、漓……泠語,我愛你們。」澧輕聲低語。

仰頭望那片白茫茫的天空,雖然看不到什麼卻有種放鬆的感覺,就像是一直扛著珍貴但沉重的珠寶,終於放下來那種可惜卻豁達。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當自己面對了,一切就不再恐怖。〕

「謝謝你們陪我走人生這一段。」握著最後一朵花,是豔紅的玫瑰,「這朵是我的,如今我是林澧。」

男子將玫瑰插在四朵花的前面,像是玫瑰送走了其他的花朵。

「以後不管悲傷或者歡樂,我都將帶著你們的祝福繼續走下去。」林澧轉身離去,那纖瘦的背影看來脆弱,步伐卻如此堅定,伴隨著那腳步,遠遠傳回若有似無的歌聲。

「踏著風我高唱著歸去,撥開雲雨我航向前方,風的歌聲在我耳邊迴盪,你是否聽見……」


倫敦的北郊墓園又回歸了寂靜,五朵形色各異的花仍留在原地,霧淡了又濃、起了又散,這霧看了百年的離合,以後也將繼續觀望,成人生的註解。

這次是一場沒有遺體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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